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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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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1章

李治的病情不會對外披露, 尤其是因風疾引發的視覺壓迫,或許兩京的高官還略知一二,兗州的這些富戶卻不會知道。

在他們看來, 這是一筆再劃算不過的買賣。

只要付出對他們來說無關痛癢的一筆金錢,就能將自家的子弟送到天子禦前露面,還是以裝備齊整、儀容出眾的方式出現在禦前, 焉知不能得到陛下的青眼,自此飛黃騰達!

若讓這些人去考科舉, 那可真是有些為難他們,但若讓他們以這等方式出頭, 他們還真覺得自己能辦到。

可惜他們不知道的是, 李清月的這話說來有些不好聽,卻是個事實。

既然他們只能站在奉宸衛的儀仗之外,圍觀天子東巡泰山的隊伍之前, 李治大概率看不見這些迫切想要表現的人。

他能看到的,不過是一片模糊晃動的身影而已。

這樣的人, 和背景板有什麽區別呢?

“要我說,這些人還是不懂得變通, 八百儀仗之中的一個,能被天子選中的機會何其渺茫,現在還有著這樣現實的阻礙。他們若是直接將家中女郎送到我身邊來,說不定還真能有冒頭的機會。”

賈敦實扶額:“……公主。”

她這些話,當著他的面來說, 是不是多少有點太過相信他了!

他名字是叫“敦實”不錯, 但既是置身官場, 便不可能真只是個純然敦厚老實之人,要不然, 這些兗州富戶在找上門來的時候,也不會為他的表現所蒙蔽,全然未覺這個儀仗隊伍選拔之中的蹊蹺,相繼跳下坑來。

光只今日就有三十家找上門來的,過幾日消息傳開,還不知會有多少,但就算如此,他也並未覺得這誆騙之事會令他遇到多少麻煩。

倒是安定公主這番一聽之下便覺有些大逆不道的話,讓他感覺到了一陣深重的負擔。

他竟自公主的話中聽出了對陛下的不敬,或者說……是將他當做己方優勢條件的利用。

偏偏,在這張異常年輕的面容上寫滿了坦蕩之色,仿佛她方才所說,不過是出於一個合格的政客對於時局的權衡而已。所以在能夠達成目的的情況下,就算是當朝天子,也不過是她可以用來借勢的工具而已。

僅此而已。

更何況,比起對於官道侵占田地給出“合適年限”賠償的上級,安定公主所為更已是在另一個層次了。

這番思慮之下,他本還想說出的話,竟是被卡在了喉嚨口,終究沒能說出來。

“隨後若是有人找來,就勞駕賈長史千萬莫要厚此薄彼,繼續將人給接待下來了。我想……”

李清月的嘴角浮現出了一抹笑意,“我想這樣一來,自洛陽往泰山沿途的百姓該當能拿到足夠的補償了。”

既是要將功績告慰蒼天,也不當在民間還有怨言。

賈敦實找回了聲音:“不錯,沿途百姓必會因此對公主心存感激。”

李清月擡手,“行了,客套話就不用說了,我還得去看著點劉博士那邊的情況,既然賈長史這邊已步入正軌,我就先不多過問了。”

她說話間已重新往營帳外走了出去,翻身跳上了早已被隨從牽來的青海驄。

只是在剛要撥馬出營的時候,她又回轉了兩步,折返到了賈敦實的身邊,“對了,賈長史的煩心事既已解決,我想你應當不必夜不安寢了吧?”

賈敦實神情一怔。

李清月漫不經心地丟下了最後一番話:“希望我今日自營外回來的時候,莫要見到賈長史還在挑燈夜讀了。這泰山封禪之後,您還是要回東都擔負重任的。”

話音剛落,她所騎乘的那匹神駿寶馬便已疾馳而出,在須臾間穿過了營門,消失在了視線之內。

過了好一會兒,賈敦實才收回了神來,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。

但當他的佐吏再看到他的時候,卻覺他的腳步輕快,分明沒什麽正在擔憂的事情。

“……這麽看著我作甚?”

“我就是覺得,長史今日去見了安定公主回來後,便看起來輕松了不少。”

賈敦實在案邊落座,接過了佐吏遞來的熱湯,“你就當——我是想清楚了一些事情吧。”

他都已經是七十多歲的人了!

若非身體康健,辦事得力,早就該當致仕歸鄉,哪還能在東都擔任要職,甚至參與到這為泰山封禪開路的大事之中。

即便如此,他也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在三兩年後的某一天,忽然就從夢中迎來自己的死期,自此長眠不醒。

他能做的,不過是趁著自己還算手腳利索,將自己該做的政務給完成妥當,留給後頭接手的人以一番清楚的賬目和清明的政治,讓那洛陽城中的棠棣碑名副其實罷了,又何必去管安定公主未來到底會成長成什麽樣子呢。

反正,他應該是看不到十幾年後事態如何的。

一想到這裏,他便再不覺得方才公主所說的話有何不妥,只覺這兗州地界上人傻錢多的富戶還在源源不斷地朝著此地湧來,投身到這迎奉天子的大業當中。

這些人給出的錢財足夠讓這場泰山封禪,起碼不至於到勞民傷財的地步。

對了,還有那興隆塔、普樂寺的僧人,也該當為這封禪之路出一份力量了。

是時候如公主所說,將改道之事傳到他們的耳朵裏去了。

至於讓誰來傳遞這個消息?

想到並未被安定公主問起、卻已傳到過他耳朵裏的那個傳聞,賈敦實的心中大略有了計劃。

……

便是在此時,這些被他選中的消息傳遞媒介,已結束了今日的開道工作,正在歸營的路上,明日,他們得先將金鄉大營往前搬遷出一段距離,再繼續鋪設道路,自然得盡快返回趕早入睡。

在這夕照漫天的黃昏光影裏,一列快馬飛馳的騎兵自他們的對面相向而來。

行走在府兵隊列之中的人不難看到,先頭開道的騎兵之後,最為醒目的隊伍領袖,不是別人,正是那位安定公主。

在奔馬疾馳之間,她面上自有一番上位者的威嚴,又似乎有短暫的片刻,她將目光轉向了這些步行歸營的士卒,像是在打量這其中是否有表現出眾的可造之才。

但只是很快的一會兒,這列騎兵就已與他們擦肩而過,消失在了自金鄉往東北方向延伸去泰山的官道盡頭。

“行了行了,都別看了,再不回營你們就趕不上熱飯了!”一位校尉打扮的裨將扯著嗓子高喊了一句,將齊齊往後張望的一眾視線都給拉拽了回來。

這群人這才繼續依照此前的步調往營地走,只是在這不能算是正經行軍的前進中,間或還能聽到一兩聲士卒交頭接耳的閑話。

“我就說此事跟安定公主分不開關系吧,”孫六信誓旦旦,“若非如此,她何必在這個時候離開大營。”

他往上一指,“看看,天都要黑了!”

在收回手的時候,他順手抹了把頭上的熱汗。

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白日裏忙碌的緣故,他今日離開大營之時還因沒能選上儀仗隊,有些沒有徹底排遣的郁悶,現在就已只剩晚飯吃什麽的展望了。

要說賈長史真是個好上司,給府兵的膳食從未有所克扣,便也難怪聽說他在洛陽的風評絕佳。

再便是想一想,安定公主到底有多得神靈庇佑,才能有此等移山填海之能。

“是啊……”張隊正下意識地回應。

若說昨夜的悶雷之聲,已讓他將營中早前就流傳的傳聞相信了大半,那麽今日抵達鋪路開工之地見到的景象,便是徹底坐實了這個聽來神異的猜測。

這條途經山腳而過的官道,本應當集合人力開采山石,將鄰近官道的這處緩坡一點點給掘開,而後再將這些碎石土塊搬走。

光是挖掘就需要花費不少的時間。

但當他們抵達此地的時候,現場仿佛已被一只擁有怪力的神人之手給用力抓握了一番,土塊碎石崩落了一地,堆積在山腳下。

他們需要做的,僅僅是將其搬走而已。

這遠比挖掘需要耗費的力氣更少!

以至於光是此地,就起碼節省了一日勞工。

正是因為他們成了其中的既得利益者,哪怕明知道這其中必定有些不妥,新抵達此地不久的河北道士卒也很快加入了先到府兵的隊列,將其變成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。

能活命能立功就是好事,誰還管這其中是怎麽做到的呢?

至於黃昏時候忽然動身的安定公主,明顯有行為異常之處,恐怕正是帶來這一出改變的“始作俑者”,便合該得到他們的敬畏與敬重。

“你現在是不是知道為何我們要為安定公主建長生牌位了?”孫六想到自己之前還和張隊正說此事不要外傳,還是將聲音壓低了點,“說起來,我們都已在私底下策劃好了。”

張隊正眉頭一動,“什麽叫策劃好了?”

他們又要策劃什麽奇怪的東西?

“你別想太多,不是要搞什麽違背軍紀的事情。”孫六攬住了他的肩膀繼續嘮叨,“是這麽回事,我們瞎弄的長生牌位,雖然有幾個會點門道的家夥幫忙修建,但也未必真能為公主起到祈福的效果,所以我們打算稍微用點心思辦事。”

“這條路再往前修百裏,便是供奉佛宗舍利的興隆塔,怎麽看都比我們這些野路子更能為人祈福。我們打算,幹脆去那邊為安定公主求個延生紅牌,然後再在沿途找間香火鼎盛的道觀也添個長生祿。有此雙管齊下,必能將我等的心意上達天聽。”

“你也不必擔心,反正,我們只是用感激安定公主保境安民為由立牌,難道還能牽扯到這開路之上不成?”

張隊正思量了一番,覺得是孫六說的這個道理。

僧人對於帝王皇後的行禮乃是上層的政教博弈,他們這些尋常府兵很難感受到這其中潛藏的微妙變化,他們只知道,顯慶五年的時候,就連天子尚且要將佛骨迎至洛陽宮中供奉,可見諸如佛骨、舍利這樣的高僧遺蛻,確實有其非同一般的效力。

都說投桃報李,既然安定公主為讓興修官道的府兵免於勞役之苦,乞請神靈之力為他們助力,他們又為何不能多花一點心思,將這長生祿供奉到更合適的地方呢。

正是抱著這樣的想法,在十天之後,普樂寺內便迎來了一群特殊的客人。

寺中的其中一名法師被這群身強力壯的府兵直接拖拽到了一邊,看著這群仿佛火燒眉毛的家夥,你一言我一語地將一番話砸到了他的面前。

見他好像聽得困惑不已,其中一人連連喝止了其餘眾人,自己跳了出來,將情況解釋了清楚。

“我們想說的就是這樣了,你們這裏能不能供奉這樣的長生牌位?”這人一臉熱氣上湧導致的面色漲紅,讓他問話的語氣裏都多了幾分咄咄逼人。

他將話說完,這才喘著氣扇了扇風。

只是,他們顯然是趕路太急,加上進了五月後河南道天幹地熱,怎麽看都暫時除不掉這份熱力。

那倒黴被抓來問話的法師又聽到其中一人嘀嘀咕咕,“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普樂寺沖撞風水,讓禦駕官道居然預備繞開此地修建,要不然我們也不必跑這麽遠。早聽說長生祿還是更適合供奉在道觀裏,說不定我們根本不必來這一趟。”

他越想還越覺,可能真是這麽回事。

“我說,”他擡高了聲調,“兇神惡煞”地朝著那法師看去,“能還是不能不就是一句話的事情?你趕緊回答完了我們好辦事,我們這一夥人還急著趕回大營散值簽退呢。”

“能能能,當然能。”那法師小心地掃視了幾人一圈,對於他們的身份大致有了判斷。

但讓他很覺奇怪的是,為何這批人竟會為安定公主請延生福牌,

只是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,他又忽然意識到了這群人話中的一個消息,讓他忽然一個激靈。

剛才他們說,禦駕官道要繞行開興隆塔?

糟糕,若是他沒記錯的話,住持已為兩三個月後迎接天子到來做好準備了,現在這官道路線有變,無疑是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。

他一邊思量著該當如何向這些府兵打聽消息,一邊小心地將自己的衣領從問話之人的手中解放了出來,“但我得提醒你們一句,若是尋常人立長生祿也就罷了,既是皇室貴胄,必是要做延生法會的,於法會之後單設延生堂,這麽一來,就得七日之後才能徹底建成,你們若是願意等這七日的話,我們也願意為施主達成心願。”

七天?

這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,都退到了一邊交頭接耳地商量了一番,這才重新走到了那法師的面前,“就按照你說的辦吧,立長生祿牌所需的銀錢我們都已帶來了。”

寺中法師端詳了一番他們的神情,發覺這些人竟是各有一番真摯,並不像是喬裝出來的。在隨後的兩日延生法會期間,更是有一批批目的相同的人來到此地為法會增添財祿,聲稱是輪換著前來。這些僧人大為驚異,不知安定公主到底是為這些士卒做了些什麽,這才能得到此等擁躉。

又或許是因為延生法會已在兗州地界上並不多見,這普樂寺中還迎來了不少當地的百姓。

在聽聞此牌乃是為安定公主所立,而此次封禪開道又是由她負責後,這些聞訊而來的人或多或少留下了一點心意在此。

眼看著前頭供奉堆積的延生紅牌,就連普樂寺的住持都免不了感慨了一句:“安定公主只是個公主尚且有此等民心所向,待天子蒞臨兗州,擺駕泰山,可想而知會是何種盛景,怎麽就……”

怎麽就非要繞開他們這地方呢?

莫非他們自隋朝滅亡,舍利塔風光不再後,竟連這近在咫尺的機會都不能把握住嗎?

都說修行者當五蘊皆空,但他既為此地住持,便難免想要將這佛寺發揚光大,又怎能不在想到這裏的時候眉頭微皺:“我聽說此前明明是有計劃途經此地的,為何忽然改了?”

有個本還站在一邊的和尚聽到這裏,面上頓時閃過了一縷異樣。

住持收回視線之時恰好掃到了他的不妥,當即問道:“法宣!你是不是知道什麽?”

法宣有些忐忑地回他:“……大概在六七天前,有人途經此地,問過占地開道的賠償之事,因為聽聞……聽聞近來安定公主麾下人手給予民眾的補償格外大手筆,幾乎是將地直接買斷去了,我便同他們報了額外多加一層的價碼。畢竟……”

畢竟百姓的田地本是要交稅的,在地被收走之後面臨的損失,其實不如他們這些方外之人。

按說這個答案在尋常時候也不算錯。

若上頭做出決定的人乃是賈敦實,奔著要讓天子途經這處地標,或許是會答應下來的。就算覺得價格不妥,也會找更能拍板做主的人來協商一二。

然而早在一開始,李清月就已向賈敦實傳達了自己的想法。

有些人若不願意讓出自己的利益,那就不要想著還能從中分到一杯羹了。

連一滴油水都休想占到便宜!

也正因為如此,賈敦實在讓人打探到了這個他想得到的消息後,當即將人撤了回來,轉而讓隨後抵達此地的府兵告訴寺中僧人,他們是錯過了一場何其民心所向的封禪。

“你糊塗啊。”法宣的潛臺詞已在他那欲言又止的後半段裏,足以讓人聽個明白,也讓這普樂寺的住持心中一沈,意識到了問題癥結所在。

難怪……難怪官道要繞開此地。

大唐天子對佛教的若即若離,早在他一度讓沙門與道士都必須尊奉律令之時就已很明顯了,只是這兗州距離長安千裏之遙,讓此地的僧人還覺身處有利地位,竟是在無意之間做出了冒犯的舉動。

有些人更不曾意識到,既能走到泰山封禪的這一步,與其說這位天子還需有宗教的支持才能坐穩這天下之主的位置,還不如說,是他們這些兗州的破落戶需要依托於此次封禪,以迎奉天子為名給自己增添一筆履歷!

不行,他不能坐以待斃。

普樂寺的興隆塔無法與泰山比高,寺中供奉的舍利也只對這些想要為安定公主祈福的府兵有用,他便合該放低身段,想辦法扭轉此前的錯誤,讓官道能順利地途經寺廟之前!

……

“最後的結果是,除了需對官道侵占的田地給出兩年的賠償之外,寺中會為修路途經此地的府兵提供為期兩周的食宿,並為其祈福助力。”賈敦實朝著李清月匯報道,“不過說是說的祈福,實際上是讓他們也參與到開道之中,這樣一來,官道抵達泰山的時間還能縮短不少。”

盧照鄰在兩日前自遼東抵達了此地,忽然聽到賈敦實說出了這樣一段,掩唇擋住了唇角的笑意。

這場面,和當年的洛水修橋何其相似啊。

不過此次安定公主的手段越發靈活了。

隨著她負責主持的事務愈發要緊,她的胃口可能也比之前增大了不少。

李清月若有所思:“除卻修繕官道和山下宮殿寓所之外,還有三處祭壇,是不是也還缺人手?”

這祭壇自然不能等到李治親臨兗州才開始修建。

山南四裏處修建的圓丘祭壇,上飾五色土,號為“封祀壇”,用於第一步祀天。

在泰山山頂築最大的一尊祭壇,需有五丈寬,九尺高,號為“登封壇”,乃是在泰山之巔祭祀昊天上帝所用。

另有一壇修築於泰山的附屬神山社首山上,有一八角方壇號稱“降禪壇”,用於祭祀後土。

這三處祭壇可不只是將土夯實便足夠了,更要將其四面延展而下的階梯都修築到足夠體面精致。

也是個麻煩的活。

“我看這件事,與其讓那些沙門來辦,還不如交給下面那些人去辦。”盧照鄰忽然從旁插話提議道。

在賈敦實到來之前,李清月正在看著這些在十餘日內匯聚起來的兗州富戶子弟。

不得不說,這些被加錢也要送進來的人,大約是真指望能在護持儀仗期間得到天子看重,考慮到官員儀容的問題,確實沒有哪個歪瓜裂棗被送過來,也自然沒人膽敢破壞安定公主依照奉宸衛選拔定下的規矩,將身高不足六尺的人送到隊伍裏。

乍一眼看去,這些跟隨府兵精銳一起進退起步的富戶子弟還怪養眼的。在李清月忍痛從周遭府庫裏調撥來了新鎧甲與利器兵戈後,更有了一番精銳的氣勢。

但到底是不是經歷過戰事,對她這等先後經歷過東征西討的人來說,簡直是再清楚不過的。

他們至多也就是擺在那裏充充場面罷了。

現在聽到盧照鄰這麽說,李清月也頓覺此舉可行。

“也對,反正只是充當儀仗,不是真要讓他們練出武能搏虎、力能扛鼎,令行禁止的樣子……”

“現在讓他們去修祭壇,還不必我再給他們說什麽激勵動員的話。”

給天子修祭壇是何等榮幸的事情。

既能投身於此,想來在天子自“封祀壇”轉至“登封壇”後至“降禪壇”期間,這些人便絕不可能缺席。等同於是在封禪之前,就已為其中添磚加瓦。

李清月越想越覺得,論起畫大餅,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安排了,“賈長史,就這麽辦吧,只是要勞駕你知會這些人一聲,嚴禁在築造祭壇期間做出什麽多餘的舉動。”

她怕這些聽聞儀仗隊消息就聞風趕來的富戶,敢將自家倉庫裏的珠寶都給貢獻出來鑲嵌在祭壇之上,只等陛下望見這等傑作問起這是何人所為。

當背景板,就得有背景板的覺悟。

“升之,”李清月又轉頭朝著盧照鄰讚道,“你在我麾下任職多年,果然是越來越能提出合我心意的建議了!”

盧照鄰拱了拱手:“臣不敢居功,還是先有了公主此前的布置,將人請來了此地,才能有後頭的安排。”

“你這話便說得有些謙虛了,”李清月招了招手,“走吧,既然這些人有了去處,我等不妨先往興隆塔一行,看看這十來丈高的舍利塔到底是何模樣。在泰山封禪之前,也當對兗州風物人情略有所知,以備不時之需。”

王勃一臉無奈地看著前頭的這對主從一番和睦的交流,一時之間竟覺自己沒法確定,這個“合安定公主心意”的說法,到底該當算是對盧照鄰的褒獎,還是一種調侃。

只覺這兩人在壓榨起勞動力上當真是早已達到了新境界。

可轉念一想,他這個被叫來寫封禪獻文的,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和那些被坑來當儀仗隊的富戶子弟也沒多大區別,又感覺自己起先還生出的一點慶幸,都已不見了蹤影。

“子安,還不跟上?”見李清月回頭高呼,王勃連忙收起了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,加快了腳步。

只是當李清月領著盧照鄰、王勃,又在賈敦實的陪同之下抵達普樂寺之時,在這興隆塔下的佛堂中,她看著眼前的景象,本還輕松異常的表情,頓時凝固在了當場。

有好一瞬的沈默,李清月才重新開口:“誰能告訴我……這是什麽?”

在她面前敞開的其中一間延生堂內,陳列著一尊巨大的延生紅牌,題寫著安定公主的名字,在其下,則是密密麻麻的香火供奉堆積作了數層。

視線之中,赤紅牌位與香燭交相輝映,幾乎形成了一片火海,也讓驟然見到此物的李清月都驚了一跳。

若非這其中的爐鼎供桌供盤都是嶄新的,顯然陳設了並不長的時間,她險些以為,這是早幾年間便是列陣在此的東西,這才有了此等昌盛的規模。

但這自然絕無可能!

這等陣仗,也必定不是前幾日才找上賈敦實的普樂寺住持主動所為。

可她明明……

明明是來帶人采風,找寫作靈感的,不是來看自己的樂子啊!

不,或許這不該叫做樂子。

李清月目光微動。

在這一尊尊供奉的簇擁之中,安定公主四個字被火光映照出一種特別的光暈,讓其上的燙金文字像是在流動著跳入眼中。

讓她恍惚覺得,這四字的分量好像都比平日裏更重了一些。

賈敦實答道:“這是……這是營中府兵覺得公主以仙法開道,免他們勞役之苦,為您開設的延生祿位。怎麽,公主難道不知道此事?”

他摸了摸須髯,奇道:“我還以為,公主將這普樂寺僧人算計入套,本也考量過此事呢。”

李清月:“……”

不,她根本就沒有考慮過這個好不好。

什麽因為仙法開道增設延生祿位,她是真的不知道。

她只是出於利益的考慮,確定普樂寺眾人不該錯過這封禪大事,又怎會想到,促成他們做出這個決定的,還有她本人。

她也本以為,她和劉神威的轟炸大業,最多就是變成她和那些士卒互相知道又不搬上臺面來的秘密,哪知道這些府兵還能折騰出這樣的陣仗。

在這一刻,她也忽然意識到了,為何在她自長安回到此地的時候,在府兵當中會有那等特殊的表現!

不,不只是那些府兵,在這些供奉上的字條裏,還夾雜著兗州當地百姓的祝福。

讓她不知為何,心情既覺沈重,又覺像是在這片燭火燎燎中乘雲而起。

是了。

當有一些東西不能被當今時代的知識予以解釋的時候,她其實就已經擁有了旁人所遠不能企及的優勢。這也遠不只是改元吉兆這樣的祥瑞那麽簡單。

當她在幼年見到了唐人的兩面境遇,將減少府兵傷亡、撫境安民變成自己都覺得理所應當的事情時,對有些人來說,這其中的意義卻並沒有那麽簡單。

她向阿耶請求前來開道的時候,所想的不過是要讓人人知道安定公主的名字,知道她並不僅僅是這封禪的參與者,但好像,她已在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,又多往前一步了。

這……這當然是一件好事不是嗎?

……

“公主,公主?”

李清月自泰山腳下的軍帳中回過神來,將思緒抽離出那片延生堂中的景象,就看到了面前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。

但在認清對方是何人後,她又當即大喜過望,自座位上跳了起來,“卓雲,你怎麽來這兒了!”

仔細一算,自當年薛仁貴與鄭仁泰在西域作戰出現問題,卓雲領伊麗道行軍副總管的位置前往西域到如今,竟已有兩年有餘了。

兩年多的時間,足以讓一個人的精氣神再發生一番翻天覆地的變化,更何況是卓雲這樣屢屢獨當一面的將才。

唯獨不變的,便是她在看向面前這個對她有知遇之恩的上司時候的眼神。

“我自西域班師,為響應陛下的封禪之舉,將突厥、於闐來的使者都帶往了長安,又應皇後之托,前來兗州協助公主校閱兵馬,逡巡禦道。”

“公主,您剛才在想什麽呢?”

李清月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,“我在想,這承天下之重負的封禪,便要呈現在我眼前了。”

“既能為此盛事的參與……不,應該說是締造者之一,又怎能不以煥然面目迎接它呢!”

越是聽到這些呼應她舉動的聲音,她也越是覺得,自己有此等放眼天下的野心一點都沒有錯,也並不僅僅是為了她自己的生存。

她需要這場泰山封禪的盛會,再讓自己登臨高地、縱覽山河,而後告訴自己——

她想要什麽,她又要看到什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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